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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9 章 行路难(五)(1 / 1)

洱海雪莲被夺之后,圣教在江湖上开始了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。

不论是武林中人,还是布衣百姓,短短几天的时间里,便有数百人命丧圣教屠刀之下。

杨穷下了命令,每日勒令手下兵卒带回上百个新鲜人头,摆在圣教教坛前,同时命人向江湖中散出消息——

葬名花什么时候将洱海雪莲奉还,他什么时候收手。

这消息如同风吹柳絮一般,不几日功夫就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,掀起了轩然大波。武林中人这才惊觉,圣教左使竟早已秘密地来到巴蜀腹地。

事发突然,欢喜禅师立刻放弃了南进,率着武林盟众从巴蜀西南部往回赶。秦有风几次进言劝杨穷收手,不要激起众怒,引得中原武林群起而攻,杨穷却好似已全然失去理智,置若罔闻。

二月初五,陆银湾孤身一人回到圣教。

-

附近的百姓早已闻风而逃,荒山数十里内人烟绝迹。这日清晨,负责守卫的圣教兵卒却远远地瞧见山道上走来一个人影。

那人逆光而来,一瘸一拐行得艰难,好似只是灿烂曦光中一个明灭不定的影子。

待她走到近前,众喽啰瞧清她的脸孔,才个个大惊失色,忙不迭地前去禀报。

杨穷这几日变得格外暴虐,稍有不豫便大开杀戒,连送信的小喽啰都不敢凑到他跟前去,只悄悄去向立在他身旁的秦有风耳语。

秦有风听罢微微一怔,略一沉吟,叫人将陆银湾领进密坛中来。

陆银湾日前被打成细作,却又在紧要关口反手给了沈放一剑。沈放如今生死不知,她的立场也实是有几分扑朔迷离。

是以秦有风甫一见她的面,既未为难,也未开口。

反倒是陆银湾先咧开嘴,无所谓地笑了一声,将搭在肩上的一个麻布口袋卸下来,漫不经心地走上前:“杨左使,秦堂主,我来给你们送礼了。”

她将手中布包扔到地上,掀开来,露出一只黄木匣子,笑意轻快地掀起眼皮:“不来瞧瞧是谁?”

她说着,“啪”的一声翻开木匣,露出里面的内容。杨穷和秦有风的目光都聚过来,一看之下,竟是双双都骇了一惊!

杨穷面色遽变,秦有风则失声叫道:“葬名花?!”

这一下着实有些惊人。秦有风惊疑不定地望着那匣中物事,便是连杨穷都震惊地默了片刻。半晌之后,方才沉沉开口:“你杀了她?”

“是。”

“就凭你?”杨穷抬起头来,顿了顿,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她,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怀疑,冷冷问道,“你有这个胆子,对葬名花动手?甚至还有本事,将她杀了?”

“正面杀她自然是不可能的,只有偷袭咯。左使和堂主赐了我一顿酷刑,险些叫我站都站不起来,我总不能真刀真枪地去同武林盟主干吧?”她瞧着杨、秦二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,语气之中的不满显而易见。

“不过得益于左使与她交手时将她耗得元气大伤,她又以为我重伤垂死,不曾防备我,要不然,我哪能这么容易得手?”

“至于胆子……”陆银湾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,嗤笑道,“我杀了沈放,葬名花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,我若是再没胆子垂死挣扎,为自己搏上一搏,难不成要乖乖地等着被正道枭首示众,以儆效尤么?”

“我陆银湾这些年为了圣教,不说呕心沥血,‘殚精竭虑’这四个字总还称得上吧?只可惜我一厢情愿地要与咱们圣教荣辱与共,左使与堂主却未必肯信我!我九死一生,没有死在中原武林人的手里,反倒险些死在自己人手里!”

陆银湾恨声笑道:“如今呢?我带回葬名花的尸首,杨教主、秦堂主,你们现在可信我了?!

“这……”

秦有风被她一番言语说了个哑口无言,半晌,见杨穷并不出声,这才上前一步:“好了,好了,此前是我们有所失察,叫你平白受了那些苦。如今看来,的确是冤枉了你。”

他是西堂堂主,位阶比陆银湾高,自然不可能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。但是说这话时的语气却已经放得极为缓和,字里行间亦有了赔不是的意思。

陆银湾心道:这便成了。

其实陆银湾心里比谁都清楚:秦有风之所以这般快地相信自己,绝不是因为自己的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,而是因为她带回了葬名花的首级。

葬名花的首级摆在他们眼前,即便陆银湾一句话也不说,秦有风也必定会相信她。

这实在是因为葬名花的身份太过特殊——她是武林盟主,是正道魁首,是中原群侠凝心聚力的主心骨,整个中原武林都唯她马首是瞻。旁的人还说得过去,若说陆银湾是细作,取了这么一个人的命来,只为了能让自己得到圣教之信任……

便是连秦有风这般多疑的人,也会觉得太过荒谬了些。

更何况,前些天段绮年回到圣教,秦有风听他提及了南堂受袭的经过,得知了那一晚陆银湾正和甄德明在一处,也曾召甄德明前来问过话。

甄德明那一趟路,原本是要押送正道的弟子到东堂的崔堂主那处的,却不料办砸了差事。他被秦有风找去问话时吓得两腿发软,唯恐秦有风治他个疏忽怠惰之责,并不敢将那晚节外生枝的情节细说,只一个劲强调那些正道弟子是如何狡狯,如何厉害,便是陆银湾也不是他们的对手。

段绮年在一旁替他圆场:“那日多亏了甄司辰赶来报信,否则南堂恐怕会全军覆没。”

甄德明连忙附和:“是、是,那晚还是陆司辰救了我一命,又叫我骑着她的青马回南堂报的信,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!”

待到将甄德明打发走,漱玉却又匆匆来见,一见他的面便伏地请罪,哭着道:“求师父原谅,漱玉那日说了谎!我跟在陆银湾身边这两年,除了沈放之外,实没有发现她与正道有什么干系,甚至与正道交恶良多。那一日实是见到兄长和她当庭对峙,害怕兄长会丢了性命……一时情急,才口不择言,撒下了弥天大谎!”

秦有风肃眉问她:“既如此,你为何如今又向我坦白?”

漱玉落泪道:“我这两日左思右想,心中始终不安。师父曾救我性命,于我有重生再造知恩,我岂能背叛师父?事难两全,纵使我与兄长曾经相依为命,我也只能、只能……”

她本就生的美,一落泪更是可怜,狠狠擦了眼泪,叩首又拜:“更何况,若是兄长当真帮助正道陷害圣教司辰,岂不是忘却了我们乔家的血海深仇?我怎能答应!这一次折了陆银湾,叫咱们教中又损失了一个司辰,漱玉自知酿成了大祸,请师父责罚。”

秦有风思索再三,最终还是没有惩处漱玉,却命人将宋枕石关进地牢,严刑拷打,至今已两日有余。

若说葬名花的尸首出现在他眼前,还只能教他对陆银湾有七成信任,前两天甄德明和漱玉所说的话便将这七成生生又拔高了两成。

圣教正是伤亡惨重、急需用人的时候,杨穷又已经丧心病狂、无所顾忌起来,秦有风心力交瘁,巴不得有个能堪大用又叫他完全放心的人。

陆银湾是一把极好用的刀,即便是从前不敢完全信任她的时候,他都不舍得随便丢弃,遑论现在?

他原本还怀疑她与沈放之间尚有私情,否则玉壶神医如何会为她医治?沈放又如何不顾危险前来救她?

可他亲眼看见她一剑捅进沈放心口,半点没有留情,紧接着又杀了葬名花……单凭这两人,她就再不可能被正道容下。除非她自寻死路,否则是绝不可能再与正道有什么勾结了。

有了这一层思量,这最后一份怀疑自然也烟消云散。

换言之,他可以完完全全放心她了。

秦有风正要发话,杨穷却沉着脸开了口,声若洪钟,直震得人耳鼓发痛:“葬名花死了,雪莲呢?”

陆银湾答道:“被尹如是取走了。”

她于是讲起自己是如何杀死了葬名花,又是如何逃了出来,这其中种种自然是早已经盘算好的说辞:“正道之人正是听说了这雪莲是咱们教主苏醒的关键,方才花了大力气将其抢走。我逃走时听他们说,打算万不得已时,便将其毁了一了百了。”

“他们敢!”

杨穷闻言暴怒,一挥手将一旁的石椅扶手打了个稀烂,咬牙切齿冷笑道:“若是雪莲不存,我要整个中原武林陪葬!”言罢拂袖而去。

秦有风望着其离去的背影,满脸愁容,不禁叹了口气。

陆银湾察言观色,很是体贴地上前问道:“堂主,左使他……”

秦有风正是满腹牢骚的时候,闻言不禁眉头紧皱,连声叹气:“雪莲被抢走之后,杨左使就没了理智一般。”

“中原毕竟广博,实难对付。我们向来是凭借机巧手段才能伤其要害。现在倒好,他因为丢失了雪莲花,好似疯魔了一般,大肆屠杀……我只怕他此举会引起众怒,反倒将惯常四分五裂,争争斗斗的中原门派凝聚到一起。彼时,我们的处境可就不妙了。”

“往常都是咱们在暗,敌在明,方能占得先机,如今到好,他在密坛这处大张旗鼓,好似生怕中原人不知我们在这处似的。虽说这荒山地势险峻,易守难攻,但到底不是久留之所,我劝他赶快撤离,先退回大理,他竟不听,一意孤行……简直是将圣教之存亡当做儿戏,劝都没法劝!”秦有风咬牙低声道。

陆银湾听他语气中颇多不满,不由得淡淡一笑,宽慰了他几句:“堂主安心,我们未必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。只是杨左使他,嘶……”

秦有风道:“他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陆银湾打了个哈哈,似乎不想再往下说了。

秦有风不禁蹙了蹙眉头。

陆银湾拱了拱手:“堂主,若是无事,我就先下去了。”

秦有风见陆银湾后退两步,行动时仍旧一瘸一拐,想是腿伤未愈,忙吩咐人去取圣教的接筋续骨的灵药来。大约怕她因为受刑之事心生不满,又沉声宽慰了她几句,算是致了歉,陆银湾自然见好就收。

秦有风又道:“前几日叫你受了无妄之灾,皆是宋枕石这厮挑拨离间。你放心,我不会轻易放过他。”

“堂主,既然如此,能不能把他交给我来处置?”陆银湾眉头一挑,笑起来,“我可是因他受了一场好罪,总得亲手讨回来才称心。”

秦有风素来知道她笑面虎的性格,笑得越是灿烂,下手越是狠毒,点点头道:“随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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漱玉白日里被秦有风吩咐着外出办事,直到傍晚才回到圣教驻扎之地。这几千人排布在荒山之中,一个小小的地下密坛自是容纳不下,便在密坛四周搭起了行军用的帐篷。

漱玉经过一顶营帐时,听见有议论的人声传出。

“你们知道么,陆司辰今早回来了。听说一回来就又立了大功,之前差点都被左使和堂主处死了,如今又成了秦堂主身边的得力的人。我今日还瞧见秦堂主特特地吩咐人给她取药呢。”

“你还记得之前一口咬死她是奸细的那个人么,就是正道派来的姓宋的那个。听说堂主与陆司辰二人在地牢里审了半日,将他折磨了个半死,也不曾问出什么……这人骨头倒也真是硬。”

“那个人……不是已经死了么?堂主将他交给陆司辰一人处置,听说申时不到的时候,便有人从她那处抬了一具不成模样的尸体出来……”

“睚眦必报的作风倒是一如往常……”

漱玉的双眸骤然睁大,全身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凝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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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火通明的石室之中,有两三个小喽啰正在收拾刑具。陆银湾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大氅,立在灯下,正蹙眉吩咐着什么。

“陆银湾!”忽然间一个人影旋风般的冲进来,大叫着直直朝陆银湾扑过去,一副要跟她同归于尽的架势,“你骗我,你骗我!我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!!”

那人目眦欲裂,双目通红,猛地抓过陆银湾的手臂便狠狠咬下,似是使尽了全身力气。霎时间便有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。

这一下着实将人惊着了,几个小喽啰立刻拔出刀来,却发现来人竟是秦堂主的弟子,漱玉姑娘,一时诧然不已。

陆银湾被她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不禁眉头微蹙,下颌要紧,挥了挥另一只手,示意随从们下去。

待到石室大门关上,漱玉还是没有松口,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,从眼眶里大颗大颗淌下,落到陆银湾的手臂上,双眸之中是滔天的恨意!

陆银湾蹙眉沉默地看着她,任她将怒气发泄完全,她才脱力一般地松开口,揪住她的衣服,一边无声嚎啕一边缓缓地跌跪在她面前,许久才又深吸了一口气,放声痛哭出来:“你骗我,你骗我……我那么相信你,你怎么能骗我!你说了你会保住他的……你骗我……”

她正哭得肝肠寸断,涕泗横流之际,一人扶着墙壁缓缓从石室暗处走出来,沉声唤道:“漱玉,行了。”

漱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,神志都已有些不清楚了,却在看见那人时缓缓睁大了眼睛。眼泪还在前赴后继地往下淌,她愣了好半晌才小声喊道:“……哥?”

这人只着单衣,身上血污还未洗净,身形单薄,脸孔苍白而疲倦,几无血色。身上裹一件纯白的雀羽大氅,眉头微蹙,神色淡漠轻蔑,不是宋枕石是谁?

漱玉好似不敢相信似的,连哭都忘记了。她狠狠擦了擦眼泪,看了看宋枕石,又看了看陆银湾,又望向宋枕石,终是破涕为笑,连滚带爬地扑到宋枕石身边去。

宋枕石站立不住,她便赶忙将他扶到床边坐下,在他身上四处摸索,又哭又笑:“哥,你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!吓死我了呀!”

宋枕石脸色苍白,闻言冷冷哼了一声,抬眸望向陆银湾,目光仍旧满是敌意,似乎并不愿领她这个情。

陆银湾揉了揉手腕,神色平静地看着他:“你们许久没在一处了,趁此机会说说话吧。”言罢转身走到石门前,倚着墙角坐下。

漱玉望着她的身影,心知自己错怪了她,一时间有些歉然,但是宋枕石“死而复生”实在太叫她高兴了,她便顾不上那么多了。只把头转过来对着宋枕石又哭又笑:“哥,哥……”

宋枕石蹙眉看着眼前人,脸色很是不好看,似是恨不得一脚将她踢开,可是又不能够。气得面色铁青,狠狠甩开手,咬牙冷笑道:“你还是别叫我哥了!吃里扒外的东西……你宁愿跟一个外人站在一边,来对付我?!”

漱玉仰起脸来,抽噎着道:“哥,你别生气,我也是没有办法呀……我若是帮了你,你一定会置她于死地,可她却是答应我一定会保住你的……哥,我只有帮她,你们两个才能都活下来……”

“你信她的鬼话?!万一她言而无信呢?万一她背信弃义呢?这么多年了,我们见过奸诈虚伪之辈难道还少吗?你还没长够记性吗?!”宋枕石恨铁不成钢地斥道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漱玉被他训斥的落下泪来,半晌不敢抬头看他。她轻声抽泣着,缓缓回过头去,又瞥了一眼那扼着手腕屈膝靠在墙角,垂眸沉思的人影。

她回过头来,终是仰起满是泪痕的脸,望向他的眼睛,轻声又坚定:“哥,我信她……”

“她值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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