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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3 章 放不下(七)(1 / 1)

沈放抱着九娘扑进雪地里,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。九娘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,勉强着开眼,讶道:“道……道长?”

沈放爬起身来,喘息不定,猛然间触到九娘的光裸的背部,骇了一跳。摸索着把自己的道袍脱下来,将她兜头罩住。

这道袍缺了半只袖子,又被划得破破烂烂的,九娘裹在身上,勉强可以蔽体。

“你没事吧。”

九娘使劲地摇了摇头,想起他看不见,又赶忙道:“没、没有……”

沈放微微蹙眉:“你当真是太莽撞了。”

原来此前九娘虽然急于脱身,将沈放砸晕了,但一来她是个弱女子,手上力气不足,二来她也记着殷妾仇的叮嘱,怕误害了沈放性命,所以那一击实际上并没有砸得很重。她离开后没多久,沈放便自己醒了过来。

只是他眼盲不便,没了九娘指引,在积雪的树林中不易找到方向,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。好容易追回此处,还未走近便听见了殷妾仇的嘶吼,如何能不着急?

他循着声音传来方向,拨开人群疾步往里面闯,武林盟弟子并不识得他,也不知其是何身份。沈放行至半途,猛听见陈韩潇的狞笑和九娘的尖叫,不禁心急如焚。手边没有其他东西,便将自己的九关剑直直掷出去。

陈韩潇以刀格挡,他瞬间便听清楚了方位,千钧一发之际急奔过去将尖叫着的九娘抱走。这才救她逃过一劫。

本来九娘被救,殷妾仇大大的松下一口气,几乎瘫软下来。此刻心头的火又腾然而起,当真是气得快要呕血。

这两个人也忒能折腾。他费了半天的口舌,才叫他们逃走,现在倒好,一个二个全颠颠地跑回来了!

陈韩潇今晚几次三番行事被打断,端的是恼怒万分,真恨不得一下子将在场碍事的人全部杀光,厉声喝道:“什么人?”

沈放摸索着站起身来,转向声音传来之处站定,默然片刻。

“少华山,沈放。”

“阁下可是奇音谷陈韩潇陈谷主?”

此言一出,引得在场的武林盟弟子大吃了一惊,议论之声四起。

沈放本就是少年成名,十八岁时便剑术大成,登临绝顶,江湖中少有敌手,可谓无人不知。更莫提五年前,孽海花毒泛滥成灾之际,他为解救武林同胞内力尽失,双目失明,一夜之间从顶峰坠入谷底,亦是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。

即便许多年没有涉足江湖,江湖中也鲜少有不知道他师承名号的人。

“沈放,竟然是沈放!”有小弟子惊呼道。

“怪不得方才我瞧他目光有异!据说沈道长当年因孽海花毒双目失明,可不就对上了?真的是他!”

“奇怪,沈放怎么会在此处?”

“他是被陆银湾给抓到这里来的啊,你忘了!半个月前陆银湾还把他的剑挂在阵前示威来着,他就是陆银湾的师父啊!真可惜,沈道长一世英名,毁在那妖女手里……”

陈韩潇却是一脸茫然,转头问一旁的副手:“沈放是谁?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,是武林中哪号人物?”

有离得近的人听清了陈韩潇的话,不禁咋舌:“我的天,武林中竟还有人不知道沈放么……”

“就是啊,五年前若不是他,中原武林早已元气大伤。听咱们寨主说,当时蜀中七星盟的掌门和家眷全都中了花毒,全仗着沈放的解药才逃过一劫,简直是再造之恩。怎么陈谷主竟好似不认识他似的……”

众人的议论声混在烈火熊熊燃烧的哔啵声中,愈发显得嘈杂。

沈放听得陈韩潇的话,也不由得愣住。

他记得清清楚楚,当年陈氏父子被孽海花毒折磨得不成人形,上少华山求药之时对他千恩万谢,感激涕零,直言救命之恩无法言谢,日后定当效犬马之劳,结草衔环以报云云。

态度之诚恳,辞令之繁复,简直让人不能不动容。

沈放救人,向来不计回报,有时甚至不计代价。

他自认救困扶危、行侠仗义本就是习武者的本分,那些感恩戴德的话听听便罢,怎可真正放在心上?

然而,即便他从未生过挟恩图报之心,陈韩潇这种嘴脸,仍旧叫他大大地吃了一惊。

陈韩潇的副手见他这样,大约也觉得有些丢人,上前讪讪道:“谷主,您忘啦,五年前孽海花毒泛滥之时,赠予奇音谷解药的就是这位道长啊,他还因此中了剧毒,内力全失……少华山的沈道长,陆银湾的师父,这您怎么不记得呢。”

陈韩潇平日里只爱纵情享乐,沉迷于声色犬马,其实并未对武林诸事很上心。五年的那一场毒灾他却记得很清楚,甚至印象深刻。

毕竟中毒之后的痛苦滋味,此生他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。

他也记得曾和父亲亲自去讨来解药。但具体是向谁讨的……时间太久,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
他一拍脑袋:“哦,我想起来了。原来是沈道长,你瞧,时间一长,好多事我都给忘了……慢着,原来被陆银湾抓到南堂的那个师父就是你啊,我就说么,总觉得最近谁提起过这个名字!”

沈放:“……”

沈放一时竟无言以对。

他一向性子好,极少生气,更何况他原本是心怀请求之意,想请陈韩潇暂时先放过殷妾仇,彻查当年之事,还殷妾仇一个清白的。

然而,此人方才对付九娘的手段实在狠辣下流,端的是没有一点悲悯恻隐之心,已经叫他很是不满。

如今这番表现,又好似半点也记得他当年的恩情。即便性子再好,沈放也不由得隐隐生怒。

只是当下有求于人,他也不想再起干戈,终是压下了脾气。只是微微凝眉,上前一步,尽量客气道:

“贵人多忘事,沈放藉藉无名之辈,陈谷主不记得也是正常。只是……今日我有个不情之请,望谷主看在过去的那一点交情的份上,与我行个方便。”

陈韩潇道:“沈道长客气了。你想要什么,说来听听?”

沈放道:“我想请谷主暂停干戈,先放过殷妾仇一回。”

陈韩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:“你说什么,再说一遍?沈道长,你不会是在南堂呆的久了,都糊涂了吧?他可是圣教的人啊!”

沈放道:“圣教的人也是人,不一定都罪大恶极。我与殷妾仇相处了一段时日,自觉他并非十恶不赦,滥杀无辜之辈。他当年所犯下的事,兴许另有隐情,你既是他的兄长,我想你应该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。另外……”

沈放顿了顿,终是没能忍住心中怒意,加重了语气:“无论如何,你不该以这种卑劣下作的手段,欺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。哪怕是惩奸除恶,也不该以杀戮为乐!”

“哎,沈道长,此言差矣。”陈韩潇哈哈笑道,“殷妾仇当年□□庶母,铁证如山,是他自己亲口认得罪,还有什么可查的?就算撇开这一桩不提,他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,还……咳,对生父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,难道能被原谅么?”

“这个女人就更不是什么正经人了,她原是我的妾室,却水性杨花,跟殷妾仇蛇鼠一窝,我不给她一点惩戒,如何有杀鸡儆猴之用呢?”

“这二人一个是我亲弟弟,一个是我的枕边人,唉,我也于心不忍呐。只是为了武林大义,我能怎么办?只好忍痛割爱,大义灭亲了啊!哈哈哈哈!”

陈韩潇放声大笑起来,声音尖细,语气阴阳怪气。沈放听在耳中只觉得格外刺耳。

他正欲再开口,忽然一人从他身后跑到前面来,喘着粗气,大声叫道:“你胡说八道!”

九娘从鬼门关逃过一劫,原本惊魂未定,此刻听到陈韩潇这般厚颜无耻,颠倒黑白,激动地跑上前来:

“你这个披着羊皮的豺狼,没有心肝的畜生,你才是最该死的人!从头到尾,阿松根本没有犯任何罪,是你!是你处心积虑恶意陷害,让他背上这些罪名,将其置于死地!”

“哈,就只是因为他得了谷中几位长老的夸奖,就因为他得到了濮千斤濮大侠的赏识!你就仅仅因为这些,便觉得他一个庶子威胁到了你的地位,便觉得他可能会抢你的东西!”

“可笑,真是可笑至极!你看的比天还要大的那些钱财、权势、还有什么谷主的位置,他根本就没一点在乎!”

她声音极大,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,但一字一字却异常清晰。在场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,不禁大感诧异。

陈韩潇阴沉沉道:“小贱人,你瞎说八道什么。是想让我一针一针缝上你的嘴么?”

“我没说谎!我说的全都是事实。我敢对天发誓,若有半字虚言,让我死于乱刀之下!”

她一边发了毒誓,一边将当年之事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。

陈韩潇是如何让自己去勾引陈松,如何布局将杀害庶母的罪名栽赃给他,又是利用陈松对自己的爱意逼迫其低头认罪。

其实九娘虽然柔弱,但却是极聪慧的一个女子。她的条理极其清晰,语句简洁却又不含糊,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当年的事尽数抖落出来。

武林盟众人一开始还只当她在说谎,但听她说得有理有据,环环相接,不似仓皇间杜撰出来的故事,个个都听得瞠目结舌。

就连沈放大大吃了一惊。

沈放原本以为殷妾仇被赶出家门,至多是因为什么误会,此时才知晓,所谓误会,竟是他哥哥亲手布下的毒计!

这也是为何陈韩潇不仅不愿意为殷妾仇脱罪,还一门心思置他于死地。

他一时间心神俱震,只觉得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,竟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
不应该……不应该啊……

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纯粹的恶毒?

好似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恻隐之心也没有。好似不会心软,不会同情,没有任何人可能会有的善意。好似被最漆黑的墨汁,最毒的毒液浸透到骨子里,好似……根本不是一个人。

怎么会有这样的人?

可偏偏这样的人,竟是被自己给救下来的。

若是他没救下陈韩潇,殷妾仇是不是也不会颠沛流离这许多载,最后被逼得人人喊打?

他是不是还能继续侍奉慈母于膝下,永永远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?

耳边忽然传来破空声响,钢刀劈裂寒风,直直向九娘头顶落去。

沈放一抬手,将九娘向后推开,刀尖离九娘的脸颊只有几寸的距离。

陈韩潇尖细的声音响起,阴冷冷的:“沈放,你不要多管闲事!”

沈放微一侧步,挡在九娘身前,一字一字:“她说的是不是真的?”

“她与圣教妖孽一个鼻孔出气,她的话怎么能信。”

“若不是真的,你怕什么?”

“……”

陈韩潇沉默半晌,轻嗤一声:“沈道长,你曾对我有救命之恩,我也不想难你。你好好回你的少华山去,过过清闲日子有什么不好。非要搅到着江湖纷争里做什么,一不小心丢了性命,岂不是亏大发了?”

“只要你不再插手这件事,等我杀了这两个人,咱们一起高高兴兴下山去,难道不好?”

沈放道:“若殷妾仇的确丧尽天良,千刀万剐也不为过,沈放绝不拦着。但若他没有做任何错事,却被奸诈之人逼上绝路……恕我不能答应!”

他这话说的斩钉截铁,半点余地不留。陈韩潇听了不禁挑起一边眉毛:“沈放,你是下定决心要趟这趟浑水咯?”

“不错。”沈放咬牙,一字字道。

“如果你不答应,我会去请商老寨主做主。把殷妾仇交给武林盟主也好,召开武林公审也好,总而言之,我不会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。”

“啪、啪、啪。”

陈韩潇竟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,走到沈放身边:“沈道长果真是个义士呐,大公无私,在下真是佩服!只是,你有一句话说的实在有些好笑了……”

他忽然靠的极近,语气轻浮至极:“你答不答应,又有什么所谓呢?”

“你觉得你,还有命去见商寨主,去见武林盟主么。”

耳畔倏然风声微动,陈韩潇竟不由分说一拳砸来,同时右手的尖刀刺向他眉心。沈放大吃一惊,连忙侧身闪避,一抬手准确无误地擒住陈韩潇执刀的手腕。

但一来他二人距离极近,二来沈放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出手,“砰”地一声,沈放被他砸中眼角,直直横飞出去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陈韩潇捧着肚子狂笑起来,眼珠几乎要瞪出来。

“我还以为你说的这么义正言辞,是有什么大本事呢!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,在这里指手画脚?”

“一个瞎子,啊?一个内力全无的废人,啊?你连我一拳都挨不住,真是笑死人了!来人,给我打!”

陈韩潇自有一帮爪牙对他唯命是从,先前围殴殷妾仇的就是这几人。他们听见陈韩潇的命令,一拥而上。

一人飞起一脚直踢沈放肋下,沈放就地一滚,翻起身来。瞬息间摸到他手腕,使了个“金丝缠腕”,一个巧劲将他甩出去。

剩余几人见状,四散开来,呈合围之势,扑上前去。

双拳难敌四手,更何况沈放还有伤在身。一开始还能勉强招架,上下腾挪,不让这些人近身,但是越打气力越不济。一个晃神间,被一人挨上前来,对准胸口猛地拍了一掌。

这一掌当真内力强劲,排山倒海而来。沈放没有内力护体,便好似被一块巨石当胸击中,一瞬间几乎无法喘息。

那人的内力如同尖刺一般刺入他四肢百骸,千百条生着尖刺的藤蔓从血管筋脉中刮擦而过,直冲天灵,天灵盖上一阵剧痛。

他被击倒在地,剩余几个人哄拥而上。拳脚好似雨点一般落下。哄闹之中,陈韩潇疯狂的笑声传过来,时远时近。

“哦,我想起来了,你好像是以前挺厉害的,是吧?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呐?还以为自己是剑神剑圣呐?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,你能拿我怎么样啊!”

“还不答应,我管你答不答应!你是专门来让我看笑话的吗?你不要命,爱多管闲事是吧,好啊,到地府里管去吧!”

不知为何,那声音渐渐变成许多人声的重叠,纷纷扰扰,嘈嘈杂杂。

“放下了剑,你还能做到什么?沈放,你还以为是从前么?”

“想走,可由不得你。若是再敢忤逆我,你这辈子也别想踏出这个门半步!”

“我师父是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,斩尽天下不平事也无人敢挡!他根本无须算计、无需妥协,无需向任何人低头,只要有一把剑就什么都能做到!你呢?!”

“求啊,接着求啊。沈放,你告诉我,你现在除了恳求,还会做什么?”

“自打放下剑的那一刻,你就已经死了。”

沈放身上剧痛难忍,一阵眩晕。可这些声音却好似海水倒灌一般,无止无休地钻进他的耳朵。

是啊……

他答不答应,又有什么所谓呢?

-

“沈放!”

殷妾仇见此情状,不禁焦急大吼:“陈韩潇,他跟这件事没有半点干系,你要杀剐,只找我一人就是。他可是你们武林正道的人!”

陈韩潇笑道:“武林正道?死人哪里还分什么正道邪道。挡着我路的人,都是邪道!”

“他救过你的命!”殷妾仇咬牙切齿,“若不是他,你早已死无全尸了。”

“哎,这倒也是……”陈韩潇似乎当真思考了一番,忽然又忍不住笑出来,“可是,又不是我让他救我的。是他自己愿意救的啊,怨得了谁?哈哈哈哈哈。”

“……”

殷妾仇发觉,再多口舌也是枉然。

忽然间,一只白羽箭破空而来。一箭射穿了一个正对着沈放拳打脚踢的人的小腿肚。

那人惨叫一声,跌倒在地,其余人均吓得停了手,愣愣地转头看向羽箭飞来之处。

只见一个臂挽青木长弓,手牵黑马的少年人从人群中越众而出。

那少年生的剑眉星目,不是旁人,正是银羽寨主的小儿子,商猗。

原来武林盟反攻巴蜀,是兵分三路。最南边的这一路人马是以蜀中六星盟之中的银羽寨、小唐门、奇音谷几个门派为主力,一干小门小派为附庸。

此次进攻南堂,来的大多是奇音谷的人马,由陈韩潇总领。银羽寨拨了五十多个弟子跟来,则是跟着二少寨主商猗。

陈韩潇毕竟是一谷之主,与商老寨主平起平坐,所以临行前商老寨主吩咐门下弟子一切听陈谷主指挥。

陈韩潇眯起眼睛瞧清那人面容,不禁皱起眉头:“商家兄弟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商猗又从背后箭筒中又拈出一支羽箭,缓缓道:“家父曾不止一次同我说过,少华山沈道长是他平生所见之人当中,少有的赤诚高义之人。既然他愿意为殷妾仇担保,我愿意信他所言。”

“更何况,沈道长曾为武林鞠躬尽瘁,大家有目共睹。谷主这般行事……恐怕有些不妥。”

“商家兄弟,沈放曾经的确是武林栋梁,可现在却不一定了啊。他被魔教妖女抓回去,做了她男宠这么长时间,早已被驯化了。还能辨得清什么是非?他若是真一心向道,早该不堪其辱,羞愧自尽了,哪里还能活这么长时间?”陈韩潇道。

商猗微微蹙眉:“不管怎么说,这件事不能由你一人定夺。若陈谷主当真问心无愧,铲除奸佞也不必急于这一时。”

陈韩潇紧紧盯着商猗,不悦道:“商老爷子不都说了么,此行一应事务听我指挥。商家兄弟,你也要与我为难?”

“晚辈并非有意冲撞,只是家父亦曾说过,天理昭昭,不可由人一手遮天,是非黑白,不可偏信一家之言。”

“谷主若是执意杀人灭口,我回去,也会将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家父。谷主若是连我一并杀了,我的师兄弟亦会将我身亡的消息带回去。除非谷主要将我们一行五十余人尽数杀光,否则……大家还是各退一步比较好。”

果然商猗此话一出,银羽寨的弟子都纷纷握紧了弓箭,凝神肃目以待。

“商猗。你说出这种话来,是觉得,我一定不敢动你么。呵,也不过就是五十人而已么……”

他此言一出,商猗不禁心头一震,猛然想到:此次银羽寨来的人着实不多,奇音谷弟子较之十倍有余。而且银羽寨一向专攻箭法,只擅远攻,若是短兵相接……实在不堪一击。

少年人抬起头来,果然在陈韩潇眼中看见了一抹阴狠的目光。他亦知道,陈韩潇这话一旦挑明了……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。

场中气氛一时紧张起来,剑拔弩张,银羽寨弟子散落在人群之中,个个紧绷如弦。陈韩潇一声令下,周围的奇音谷弟子迅速扑上。

果然,纵使银羽寨的弟子奋力相抗,不到半刻功夫也都纷纷被夺下兵刃,摁着脑袋,扭着手臂压在地上。

只要陈韩潇再下一声口令,这些人的脑袋都会尽数被割下来。

寒风猎猎,烈焰灼灼,浓烟滚滚,天地间一片沉默与黑暗。

殷妾仇心里方才稍稍升腾起的一点希望,不到半盏茶的功夫,又被燃成灰烬。

九娘爬到殷妾仇身边,两人相互凝视半晌。九娘握着他的手,眼里蓄着泪水,努力地扯了扯嘴角,殷妾仇摇摇头,也露出了一个惨淡又无奈的笑来。

“我原谅你了,九姐姐。其实早就不怪你了。雀楼的门我一直没有上锁,也没有人看守。你只要想走,随时都可以走的。我是恨过你,可我也喜欢你……我没办法一直恨下去。”他轻声道。

“我知道。我知道你没有锁。可我走不了。只有你原谅我了,我才是真正地被放出来。”九娘也轻声道,“我本来奢望着,如果真有这么一天,我一定千倍百倍的爱你,把所有的爱都还给你。哪怕你不喜欢我了,我也……”

“现在,恐怕没机会啦。”她笑着淌出眼泪,“阿松,下辈子换我来爱你吧。”

殷妾仇听她这话简直心如刀割,绝望无比。

寂静之中,他们听见了一个呓语一般的声音,在猎猎的寒风中轻轻响起。

殷妾仇扭头望去,只看见火焰高照之下,沈放从雪地上艰难地爬起来。

他一身白衣被弄得又脏又破,脸上被鲜血和泥灰弄得脏兮兮的,发冠不知丢到了哪去,一头长发尽数披散下来。

额前的散发遮住了半边脸颊,他垂着眼,跪在雪地里摸索着,颇有些落魄。目光涣散,但面容却极端沉静。

“剑呢,我的剑呢……”他喃喃。

“给我一把剑……我需要一把剑……”他喃喃。

殷妾仇此时已心灰意冷,见他这副模样,不禁苦笑:“都这副样子了,他还要剑做什么呢?已经没法子啦……”

九娘却睁大了眼睛。

九娘虽不比殷妾仇有力气,但若论慧黠机敏,十个殷妾仇也比她不及。

她自小贫苦,一路走来就好似在泥潭之中挣命,每每生死一线,只有自己能救自己。于生死一事上,早已练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,直觉敏锐如电。

她见沈放这副模样,竟好似在一瞬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福至心灵。忙忙站起身,连滚带爬地扑向沈放遗落在不远处的九关剑。

站在一旁的奇音谷弟子去抓她,九娘却好似不要命似的,眼睛里只有那一把剑。她抱起雪剑跌跌撞撞地扑到在沈放面前:“道长!道长!你的剑!”

沈放怔然抬头,鬓边的几绺散发落下来,遮住了眼睛。他接过剑,锵然一声拔出,雪亮的剑身之上清晰地映出半张俊秀的脸。

他轻轻一拨剑身,“叮”的一声,清音乍起,由弱变强,嗡鸣不绝,一瞬间盖过了凛冽的风,盖过了嘈嘈杂杂的人声。

“放儿,你知道剑的用处么?它可以达到人力所不能及之处。它能延长你的手,它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。”

“你以为只有内力精深的高手才用剑吗?大错特错啦!剑其实是为弱者量身打造的啊。”

“有了剑,三岁稚童也可击杀正值盛年的壮汉,有了剑,老弱妇孺也可以在凶恶的强盗面前自保。”

“剑可杀人于无形,亦可救人于水火。”

“只是有一点……”

“若是忠奸不辩,善恶不分,救再多的人也无用;若是蒙上了眼睛,堵住了耳朵,剑术再高超,也杀不了该杀的人!”

该杀之人……恰是他所救之人。

原来竟是他亲手,将豺狼放到了人间?

沈放以剑尖杵地,艰难地将自己撑起来。脚下步履踉跄,他缓缓转向了正在狂笑的陈韩潇。

陈韩潇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:“沈放,不会吧?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要来杀我吧?”

“你承不承认,那些丧尽天良的事都是你做的?”沈放轻声问道。

“是,我承认了又怎样?她说的这些的确都是真的,那又怎样!”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陈韩潇也懒得再耍嘴皮子颠倒黑白了。

“你草菅人命、残害无辜,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辩解的?”沈放的声音依旧很轻。

“那些人都是蝼蚁、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,既没钱,也没势,一踩就死。我只不过是玩玩女人,杀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罢了,他们比野草还低贱,死了又如何?”

“他们命不好,活在这世间也是要受罪的,我送他们早日超生,有什么错?”

“那些蝼蚁、那些女人的命能有我的命重要么?挡了我的路,碍了我的眼,就是他们犯下的最大的错!只这一条罪名还不够吗?”

“……”

沈放将剑全部□□,缓缓对准了他。

“呦,沈放,还真要来啊。好得很,那我就陪你玩玩!”

“这可不得了啦。明天早上,我就是打败了沈放的人啦,哈哈哈哈。”

陈韩潇取过自己的白玉箫,一分为二,露出其中的剑刃来。他吩咐手下的人围到沈放四周,跺起脚,大声嚷嚷起来,扰乱他的听觉。

“呵,一个瞎子。”他冷笑一声,直直朝沈放冲去,一剑划破了他一边手臂,登时血如泉涌。

沈放的剑甚至没碰到他的衣角。

陈韩潇兴奋起来,又从他身边掠过,削向沈放脖颈,沈放俯身避过,剑刃削断了他的一截头发。

陈韩潇大笑起来:“沈放,赶紧跪下来求我吧。要不然,你真的要被千刀万剐啦!”

殷妾仇简直不忍再看。

陈韩潇活动活动了头颈,捻了捻自己剑上的血:“注意了,这是第三剑!”

他一个箭步直冲出去,剑尖所对之处,正是沈放胸膛。这一剑再没什么顾忌,当真是又快又恨。

剑风细微的声响,在诸般嘈杂的人声之中,细若蚊蝇。

沈放后仰,剑锋堪堪贴着他鼻尖划过。

就是这个时候。

他屈指在那剑身上一弹,剑身登时震颤不休。他抬起九关剑,对着那嗡鸣之处,一路向下。

挽出几朵剑花。

陈韩潇一击为中,当即退后,怪笑起来:“算你命大,竟躲过去了,哈哈哈。你且再看接下来的这一剑,这一剑你可……”

他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
陈韩潇抬起自己执剑的右手,瞪大了眼睛,不知在看什么。

此时,又一阵寒风吹起,只见月色与雪光映照之下,他的手从五指之间开始,一点点地变短了。飞作了成百上千片薄红,伴着血雾,轻轻盈盈、纷纷扬扬的被吹起又撒落。

血雾好似烟一般腾起,几息之间就被寒风吹散殆尽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他的惨叫这时才骤然响起,划破了夜空。叫声之凄厉,简直让人不寒而栗。

鲜血好似喷泉一般,从剩下的半截手臂中涌出来,浇在冰雪之上!

众人在刹那间鸦雀无声,屏气凝神,连原本在高声呼喊,扰乱他听觉的那些人也忘记了出声。除了陈韩潇的惨叫还在场中久久不绝地回荡。

眼前这人体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流动。他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剑术。

可世间真的可能有这样的剑法么?

比疼痛来得还快,比鲜血流得还快,比死亡降临得还快。

在场之人,无一人曾见过。

现在,他们见过了。

血水顺着九关剑的剑刃滑落,冻成了冰珠,颗颗滚落,没留下一丝血迹,剑身仍旧光洁如鉴。

沈放垂下剑,轻轻地喘息了几声,有白雾在他唇边凝结又散去。长发披散,白衣翻飞,他踉跄着,一步一步朝陈韩潇走来。

陈韩潇跌在地上,大叫着连滚带爬地后退,呼喝手下人来拦住他。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。

此起彼伏的惨叫在雪地上响起,鲜血化作雾气,骨血被森寒的剑气冻成冰霜,在月光下晶莹剔透。

这本该凄惨无比的场面竟一点也不血腥,反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。

众人长大了嘴巴,睁大了眼睛,既不忍直视,目光却又被深深吸引无法挪开。

有些人的剑法,他们终其一生,可能也只有幸能看上一次。

“沈道长!沈道长!”陈韩潇惨叫着,只凭一只手拖拽着身躯,在雪地里艰难地爬行,留下一路鲜红的血迹。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手脚消失,却无能为力。

“沈道长!饶了我吧!我再也不敢了。我刚刚是同你跟你开玩笑的啊!这些人我不杀了,我以后改过自新!”

他惊慌地讨饶,却眼睁睁地看见九关剑的剑尖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上,在鼻梁处轻敲比划,似是在找准位置,最终才点在了他的眼皮之上。

沈放抬起手,九关剑也跟着悬起,剑尖正对着他的眼睛。

陈韩潇的一只眼睛在武林大会之中已被陆银湾刺瞎,只剩下这一只眼睛了:“别别!沈道长!你要什么我都给你,以后你就是奇音谷的主人了!求求你,别杀我!”

“我以前救错了你,那也就应该由我来了结你。”

沈放目光空茫,轻声开口,呵出了几团白雾。手一松,九关剑直直落下,插进陈韩潇的眼窝之中。

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。直到那尖叫声音在山间回荡了好几遍,渐渐消失之时,才又松了一口气,放下手来,发觉自己身体的僵硬。

沈放又拔出剑,转过身沿着原路走回来,所过之处,所有人都纷纷避让。他听见九娘的声音:“道长……”

殷妾仇怔愣半晌,才回过神,轻声道了句:“原来是真的。”

九娘问:“什么真的?”

“以前我不明白陆银湾怎么会喜欢上沈放。她总是跟我说:‘你没见过他从前的样子。你不知道他拔剑的时候有多威风。’我本来从不信的……”

他抬起头看着眼前人:“原来是真的啊。”

沈放背对着他们,以剑锋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横线,手腕一抖,九关剑便直直插入雪地之中。

他双手扶住九关剑喘息良久,轻声说道。

“我想保下这两人。”

“还请诸位不要跨过这条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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